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大观园内工程俱已告竣,请贾政过去察看,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众清客给贾政出主意,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
贾政引众客往园内路遇到宝玉,遂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一试他的才学。进入正门,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向前望去,只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藤萝掩映。过小径,忽见山上有镜面抱石一块留题,贾政请众客题名,众人随口各执一词,皆有意俗套敷衍,但等宝玉出来拟定,宝玉道:“莫若‘曲径通幽处’。”众人交口称赞。
说着话,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灼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渐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薨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雪,石噔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在亭内坐了。议到以何题此,诸人云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道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又令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道:“若亦用‘泻’字,亦觉粗陋不雅。不若‘沁芳’二字新雅。”贾政又命宝玉再补一副七言对联,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念道:“绕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
众人出亭过池,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内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进入,只见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床几椅案洁净。出一小门,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后院墙下的泉水,绕阶缘屋盘旋竹下而去。贾政笑道,若能在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于是众人胡乱题词,贾政又命宝玉先说出议论后再来题词,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莫若‘有凤来仪四字。”又题一联;“宝鼎茶闲烟尚缘,幽窗棋罢指犹凉。”众人都哄然叫妙。
众人一面走,一面说,贾政问起各处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诸事,贾珍及贾琏一一回答清楚。说话间,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枯桦、辘胪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宝玉见贾政说“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兴致一来脱口说:“旧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更妙?”众人听了拍手称赞。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敢在老先生前卖弄!”
贾政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蘑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道陈旧。众人又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宝玉道:“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罢,引导众人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澈,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
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青瓦花堵。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山石,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为金桂,味芬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喜此处清幽,众人题名都不中意。宝玉题匾额“蘅芷清芬”对联则是: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图迷梦也香。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碧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虽然贵妃崇节尚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宝玉见了,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哪里见过的一般。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
此时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道:“还有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至一座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是通外河的闸门,专用来把外面的泉水引入园中。贾政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即可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一路行来,绕过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一样,却遗漏另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问;“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进入房内,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相照,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多了。贾珍见状笑着引导众人转过两层纱橱锦镉,走出门来,院中满架蔷薇,待转过花障,只见青溪阻前。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来,贾珍遥指远处细细说明水流经过,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
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