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年,鲁迅最早提出“乡土文学”的概念,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作者)在还未开手来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他只好回忆‘父亲的花园’,而且是不存在的花园,因为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
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为何鲁迅念念不忘的,是旧时的花园?因为鲁迅曾有过一个奇趣无穷的儿童乐园——百草园?还是花园本是中国文化中一个独特的文化原型?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花园是情爱发生的地方,从《西厢记》、《牡丹亭》到《金瓶梅》、《红楼梦》都有这一文学渊源。在《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周围是个“礼”的汪洋,而大观园则是“情”的孤岛,“情”与“理”的冲突十分激烈。通过大观园这个“有情之天下”,曹雪芹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由于《红楼梦》的深巨影响,使一个桃花纷飞、情意绵绵的大观园成为文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春光烂漫的花园,寓意“全而善美“的生活,美人香草、世外花园的追寻,与中国写意抒情的文学传统有着很深的关系。花园中爬着满壁的紫藤凌宵,飞虹般的小桥,精巧地浮现在小小的池塘上,垂柳波澜,天光云影,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如同梦幻般的睡莲。睡莲叶子大片大片地在水中平摊开来,令人神往的花朵半沉半浮,每一瓣都带着雨的气息。这里有着说禅谈道的闲情生活,有着诗酒风流的雅集宴饮,有着芳心暗许的花园订情……安顿中国人在尘世中疲惫的身心,有时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花园,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他们在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开垦的花园。
但鲁迅说,花园的失落不可避免也不可溯回,因此,在流寓异乡的现代作家笔下,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过去,这就是“乡土文学”。这种写作是一种对于似水年华的追忆,对于美好时代的挽歌,对于乡愁的自怨自艾。“父亲的花园”,是已经不存在的花园。面对让人万分痛苦的新旧交替,能够采取的应对方式,就是在记忆里重塑故乡,追忆那些美好淳朴的人或事,把今朝和往昔穿插混淆,营造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氛围,让真实与虚构,记忆和现实变得无法界定。谁将记忆繁殖成了一座花园,带着花园唱起歌,上路了。前方的路程长又长。花园里来了孩子,少女,母亲,飞来的小鸟,善良的妖精。其实,只有回忆的这个人是真实的,其他的都是梦境,倒影,幻像。
这个花园其实已失落了。在现代小说中,花园多是一片红断香销的景象,最终丛生的是寂寞的离离野草。从巴金小说《家》中觉慧与鸣凤、觉新与梅在花园中情丝牵惹与生离死别,到林语堂小说《京华烟云》中红玉在花园湖底情死,还有书中李纨式的节妇曼娘,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甚至连四周有高墙的后花园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她听说,几乎戏曲和小说都把姑娘的堕落或者风流韵事的开头布置在后花园里——她就这样被隔绝于花园之外,一任青春荒芜。吴组缃小说《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年轻时曾花园幽会私订终身, 落得“原来嫣紫姹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井残垣”,也是被安置在花园苔尘黯绿的阴森环境中。在沈从文小说《菜园》里,少琛夫妇被杀的那个秋天,他们种下的菊花开遍菜园,玉家菜园变成了玉家花园,从此被地方绅士和新贵强借作宴客玩乐的地方。富含情爱意味的花园意象被颠覆了,体现乡村理想的菜园也被毁灭了,故事的悲剧意蕴就这样幽幽地散发出来。还有萧红的《后花园》和《小城三月》写的都是把爱压在心底的单恋故事,表现中国人情感的压抑,但却背景放在后花园的喧闹与蓬勃,春天的热烈与热情中,包括鲁迅《在酒楼上》中,那个在雪中繁花斗艳的废园,也是与吕纬甫对阿顺姑娘不无感伤的深情追忆相联系的。在这些小说中,为何其中总有一座芳树花落、不堪回首的花园?
当然,私家花园也不是一般市井小民的,在现代家族小说中,无论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吴组缃的《菉竹山房》、还是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许钦文《父亲的花园》等等,都将一个封闭幽冷且不免瑟肃的园子的存在,作为曾显赫一时的高门大户的象征。带着花园的古老大宅都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一条由盛而衰的道路,封闭式的贵族园林里枝疏叶残,到处是断砖破瓦,脂红粉淡、鬓影衣香的旖旎风光一去不返,酸酸楚楚、生死缠绵的爱恋离散凋逝,花园与整个家族同时走向了无可挽回的荒败。巴金的《憩园》,更是以一座花园的易主变幻作为谋篇布局的核心,直接表现了花园旧宅与二十世纪中国的风云变幻的紧密联系,通过一个家族的荣辱盛衰折射出时代的风云际会、天翻地覆。
在生命的沙漠里挥汗奔突,呻吟于背负的重担,但某处,几已被遗忘,我知道,中国文化曾经有一座花园,清凉而灿烂,那是一片安宁的栖身之所,曲径通幽,花谢花飞,给人以某种接近完满的解脱。可是,自近代以来,中华文化体系屡遭冲击而疲弊凋零,“方法性否定”不能产生创造性的价值依托,在价值迷乱的现代中国文化语境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找到了心灵净土的花园。如果曾有过这样的心灵净土,那么,“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这样一种得不到回答却又永不休止的追问,属于所有的寻找精神向度的现当代知识分子。虽然他们最终收获的,只是人生孤独感与宇宙苍茫感,但是,“举步荆榛,极目烟尘”中,他们仍“飞着,飞着,春,夏,秋,冬,/昼,夜,没有休止”。人与这个世界的和解,人对此在生存的超越,本来就是一场永恒的苦役。
就像是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神秘的鲜花,一朵朵盛放
虚幻而又拥挤
远近交汇
亭台楼阁重叠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