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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谷河是由雪山融水汇聚而成,极少泛滥。在姜池墨的童年印象里,冬季干涸时便裸露出大片荒原,夏季又披绿成荫,两岸牛羊成群,紫花地丁开遍绿野。
记忆里,温谷河只在夏汛时泛滥过一次。
关外不比中原沃土千里,农田更为珍贵稀少,因此沿河两岸人家都遭了秧。而那年不过四五岁的姜池墨当然感受不到痛苦,只是站在人们垒起的高高的沙包做的河堤上,远远地看那因急速流动而浑浊黄褐色的河水,席卷着庄稼牛羊而来。
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总之夏汛后,姜家二小姐脑子不灵光的事情传得更远,人们都想远离吞噬一切的洪水,而她小小个人儿却站在防汛堤岸上一动不动,怕不是呆就是傻。
所以这样想来,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姜池墨从梦里醒来,蓦地睁开眼睛,望着精致的帐顶发呆。
自己还在坤宁宫。
许久没有梦到过梭梭镇的往事,她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姜池墨静静地望着帐顶,默默地流了会泪。她觉得自己是想家了,也有些想念芹娘和成松。
其实,她也很想苑夫人。
她不能骗自己,尽管自己的亲娘待自己还不如普通人家的母亲,可她也无比思念母亲。她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到底为什么,难道就因为自己是女孩?可为什么母亲对待死去的三妹,却视若珍宝?
姜池墨也曾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母亲苑夫人亲生的。
苑夫人母家、自己的外祖父家是江南无锡的世家大族,江南女子的美貌和细腻,似乎一点也没有遗传给自己。她长在关外,又被穆勒血统的外祖母教养长大,粗心蛮憨,因此和母亲,和自己的亲姐妹,仿佛全然两个模样。
可难道就因此,母亲对待自己,就仿佛对待一个耻辱、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陌生人么!?
她不恨,不去报复,已经是 的慈悲。
但如果苑夫人姜渊琼再次对她不利,或者对芹娘一家不利,她就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偶尔她也庆幸,芹娘一家代替了父母的位置,给了她最平凡朴素的亲情。所以如今,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她要凭一己之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姜池墨打开床帐,外面仍旧黑魆魆的,有北风回溯的声音。
十月的夜晚,京城颇冷了。
今夜外间是杉儿在值夜。她和杉儿关系毕竟不像如凤那样,所以没有惊动对方,只是披了件外套,便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夜晚的宫城也极安静,她慢慢走着,默默想着心事。这不过是十月普通的一个深夜。
最近李越旸接她去英王府渐渐少了,大概是厌烦了吧——男人么,三个多月得不到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新鲜感?
而李宁暲这边除了过节时照例往坤宁宫送东西,也不再多联系她。毕竟周宛已经有了身孕,她这个皇后,变得更加可有可无。
无所谓,这两个人,她不在乎。
甚至皇后之位,她也不在乎。
她姜池墨,到底在乎什么?
哑然失笑。
隐泉寺初见,李宁暲给了她微亮的火光,然后亲手把这点星火,摁灭了。
若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在乎什么。姜池墨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温谷河畔盛放紫花地丁的绿野。
此生,她还能一身轻松地回到关外,回到梭梭镇么?
一个月前在李宁暲面前说要生个儿子,那确实是气话,但也是真的。她没有拒绝去英王府,也是想给李宁暲添堵——既然你都豁得出去,我怕什么?
但说归说,真要让她和李越旸怎么样,她当然做不到。
于是,她几乎是负气一般地想让成松进宫来,不能和李越旸生儿子,和成松难道不行么?
聪明如李越旸,估计 时间就发现了她的心思。还好李越旸的警告及时,否则后果恐怕确实……不堪设想。
退一万步说,成松,恐怕也不会同意的。
此事不论,而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人——比如姜渊琼,上次父亲的寿宴几乎被这个有貌而无脑的女人搞砸,真是蠢到家了!
该付出代价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外表呆傻如她姜池墨,可她行为做事从来不逾矩。反倒是那些看上去一个两个精明无比的,呵,实则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狂妄愚蠢的人罢了。
越走越冷,姜池墨打了个喷嚏。
前面的殿门前有灯笼的光,姜池墨想去要一件披风,便疾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岳慈欢所居的群玉殿。而此时,甘蔚正站在门口打盹。
如今,居然连没什么头脑的岳慈欢,李宁暲也……
呵。
姜池墨冷着脸拔脚要走,却听见有人呵道:什么人——
这一声自然惊醒了甘蔚,这猴子一样精的内侍刺溜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抬起灯笼才发觉对面站着皇后。
娘娘,这么晚了,您……
姜池墨神情略有尴尬,也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昂着脸转身欲走,
甘蔚估计也是困糊涂了,嘟囔道:奴才以为您今夜不在宫里……
什么!?
他说什么!?
姜池墨大惊,低声怒道:甘蔚!?
甘蔚也被自己的话吓醒了,忙扑倒在地道:娘娘,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
你跟本宫过来!
姜池墨不容他多言,即刻命令这个皇帝的贴身内侍跟过来。
你知道多少?
御花园冷僻处的凉亭里,方圆几里空无一人。
甘蔚抖抖索索地跪着,知道自己这下是犯了大忌讳。
他五六岁就进宫,论理,是宫中的老人,又是李宁暲用惯的。可他错就错在,心里其实压根没有把对面这个皇后,当回事。
姜池墨知道,自己这样问,甘蔚不可能说实话。
难道要对方把宫廷丑闻,再从头到尾说一次?
她感觉隐隐不安,又打了两个喷嚏,才破釜沉舟般地说:甘蔚,你莫要觉得我是个没根基的皇后,好对付。本宫告诉你,你今日活着到天亮的 方法,就是把皇上这么做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甘蔚跪趴着的身子一凛。
这话就是要跟他一个内侍鱼死网破了!
这不是要了他的命!?
原因……
甘蔚在这深夜,一身冷汗几乎浸透他的里衣。
长久的沉默。
让本宫猜猜……是不是和端恭皇后,有关。
远处几只将死的秋蝉扔在聒噪,月亮落于西山。夜,沉进了黎明前的至暗。
……是。
甘蔚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姜池墨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御花园。
皇上以前,也是这么对待嫔妃,对么?
她想起李越旸对她说过的,什么不爱的女人,什么任他处置,真让人反胃。
不……皇上,从来没有如此……
以前从来没有?
甘蔚的答案,让姜池墨震惊。
那这么说,就是只针对她姜池墨一个人!?
李宁暲,就是只羞辱她一个人,是么!?
姜池墨的手指死死握住石桌边缘,剧烈地呼吸着,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娘娘,今天奴才是瞒不过您了,就照实说了吧,是杀是剐,奴才不敢有半句怨言!
姜池墨没有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甘蔚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
娘娘,皇上并非是恨您,针对您!若是姜府的大小姐、三小姐嫁进宫,当了皇后,也是一样的结果!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姜池墨气得脱口而出。
甘蔚抬头怯懦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叹道:当年,皇上还是惠王之时,调动驻防京城兵权的虎符,是姜令袔大人用命偷、换来的……当时您的父亲是吏部侍郎,巧妙地调动了当时京城的几处驻防官……因此皇上能够登基,姜家实在功不可没,咱们太后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当时允诺……若是惠王能登基,哪怕半壁江山送予姜家,也是……何况区区皇后之位?
甘蔚的声音细小,在这深夜听来,却如同惊雷。
姜池墨大震。
她的父亲和叔叔用命保举当时的惠王,甚至动了虎符!
周贵妃甚至允诺……半壁江山!?
她竟不知……原来竟是如此!?
英王自小是由太后抚养的,太后的确视如己出,英王殿下也真心相待,英王和皇上关系甚好。连太后也说过,若英王登基,是不是更……于是当年皇上登基后,为表诚意,便将英王的亲事,和皇上一起订了——必娶姜家女。
姜池墨头晕目眩。
她口干舌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强忍烦躁,开始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怪不得她被弃之多年,也不见姜家的人去田庄接她!
也怪不得当年她的三妹姜润璎死的时候,姜家的人长奔千里,也要把她从关外拽回来!
此时她更加明白了,为什么姜渊琼会那样恨她!
姜府的两个女儿,多一个便会去争夺,少一个,便少一分筹码。
原来竟是如此!
而她也突然明白,当年为什么姜令褚和苑夫人要一意孤行,把皇后人选从姜渊琼换成姜润璎。
因为当年的姜家,还远远无法承担得起半壁江山!
姜家需要时间,贮存实力。
而他们大概已经能够预见到,周贵妃一旦成为太后,周家便会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的周宛便是明证。
其实即使到今天,姜家也远非能够达到承担半壁江山的实力——内阁六席,姜家兄弟尤其是身为文官的他父亲姜令褚,尚无机会入阁。究竟是京城几大家族的打压,还是其他原因,她尚不可知。
但,姜池墨能够想到,当年那样危急的情势之下,有需要姜令褚姜令袔兄弟之时,周贵妃惠王一*自然什么都可以承诺,一旦事成,恐怕便是飞鸟尽而良弓藏!
姜池墨也突然明白,为何自己的祖父老瑞王一直在关外不愿回京——他的祖父自己,便是对朝廷 的威胁和震慑!一旦皇帝想对姜家兔死狗烹,恐怕祖父便会……
甘蔚的声音将姜池墨的思绪拉了回来。
鸿嘉十二年乞巧灯节,端恭皇后出宫赏灯,回宫后第二天便莫名……在寝宫薨逝。
一阵凉意窜上她的脊背。
她记得,李越旸说,端恭皇后是被京城的几大家族联手,莫非……不是?
皇上派人调查过了,是灯节的人群中,曾遇到过姜府之人,在茶楼用过点心。这一点,跟着皇后出去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甘蔚抬起头,抖着嗓子道:皇后娘娘,皇上等着报复姜家的人,已经等了整整四年……您,也是被皇上算计了啊!
帝国的皇后,高烧。
如凤心里急疯了,姜池墨在高烧中说着胡话——有些,连她也听不懂。
什么放过我,什么祖父我不要去,什么不是我,后来就是一连串的哭泣。
如凤和姜池墨自小一起长大,很少见她哭。但这次姜池墨生病,她才知道原来同一个人的反差竟会这么大!
更让如凤害怕的是,姜池墨嘴里乱七八糟的念叨着,一会儿是皇上我不要去,一会儿又是李越旸,一会儿又是哥哥救我——哥哥应该就是她哥成松。可是,这要是被人听到了,几张嘴也说不清啊!
中间姜潇寰带着芹娘来探过病,但那时姜池墨仍然烧得厉害,还在昏迷。
芹娘对姜池墨视如己出,如今见她不过进宫三个多月,已然憔悴至今,不由得潸然泪下。
可是芹娘如凤,哪怕成松,也不过徒然有家人的温情,无法从根本上帮助她。
姜潇寰皱眉望着病床上二姐惨白的脸,猜测一定有什么事突然发生,否则以姜池墨这样一个有韧性的人,不会骤然如此。
如凤,二姐生病前可有见过什么人?
旁边如凤也是泪汪汪的,噘着嘴凝眉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见过,皇上很久没有来找过小墨儿了。
这倒怪了,怎会突然如此呢?
姜潇寰默然不语。
回到姜府,小厮便禀道,说英王在书房等他。
姜潇寰又是一奇。平日里李越旸若有事与他商议,为了避嫌,也常常是让他去英王府的,怎么今日会在府里等他?
如今姜府的两位小姐出嫁,只有他一个男丁,若无节庆,府里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倒安静得很。
姜潇寰穿过自家的水塘,见铺满了夏日留下的残荷枯茎,颇有些不吉利的感觉。
书房门敞开着,李越旸背着手站在门前的松树盆景前,旁边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的侍卫。
这人姜潇寰认得,是个穆勒血统、武功高强的侍卫。明面上,因为一年多前英王在勾栏楚馆喝了酒,与人发生口角被无法无天的小人物打得很厉害,所以安排了穆勒侍卫在身边。
而实际上,估计许多人也有所耳闻,英王李越旸和关外九部联系不可谓不密切。
呦,你姜大公子可是让本王好等啊!
李越旸脸上颇有些不耐烦的神情。
英王殿下,有失远迎——
姜潇寰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清理出脑海,温和地笑着迎接。
李越旸故作骄矜地点点头,干咳了两声:你这盆栽,有点意思。
姜潇寰淡笑道:这是上个月东瀛商人送的,殿下喜欢,搬走便是。
嗯。
李越旸的心思却明显不在盆栽上,又扯道:潇寰,你这次秋试有把握么?兵部那边有个空缺,但……
提起秋试,姜潇寰显出一丝挫败,勉强笑道:今年恐怕是不成了,况且,我对领兵兴趣不大,殿下您知道的,我的志向是谋士。
是,我们所谋之事……非一日之功,自然需要你这个好谋士。李越旸一叹,神情态度和平日里的顽劣之姿,全然不同。最近穆勒和果郸边界因为冬季迁徙地闹了起来,关外九部……不好对付啊。
聪慧如姜潇寰,总觉得今日的英王话没说到点子上,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可一旦收复,帝国便永绝后患。
两人对视一眼,皆无言。
殿下,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
姜潇寰一顿,李越旸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叔父是武将,且家里两个都是儿子,您为何找我合作?二位姐姐的利用价值,我自然明白,但我不过是……
姜潇寰,你一个状元的材料,说出这种话?
李越旸冷冷一笑,轻蔑道:姜令褚是个天生的武将,但他的儿子们,啧,不行,差远了。
他说着眯起眼睛,眼神复杂地望向远方。
而且,你能保护姜池墨……和我的王妃。咱们所图谋的事,牵连了多少人?稍不留神,她们就是炮灰,必死无疑。
姜潇寰的薄唇也紧了紧,神情冷峻。
听说姜池墨……病得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姜潇寰听错了,李越旸的声音有点颤。
你刚从宫里回来,她怎么样了?
姜潇寰决心据实相告:是,我二姐烧得厉害。不像是普通风寒,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
李越旸略一沉吟:吓着了?
姜潇寰点头一叹道:是。其实二姐胆子挺小的,她一个人在关外生活了十五年,后来回府,又时时处处得小心谨慎。能把这样的人吓着,一定不是小事。
又是一阵沉默。
瞧你说的。
李越旸故作轻蔑,一撩袍角坐在了书房门口的藤椅上,你母亲也去世早,你不也是一个人生活?怎么没她那么多事!
姜潇寰却认真解释道:非也,殿下。二姐的根……恐怕不在京城。她偶尔也提,想回到关外去。
这话倒让李越旸一愣。
姜池墨的根,不在京城?
但李越旸也没有再接这茬,两人又交谈一番,李越旸便告辞离开。
靳锐,你瞧本王,今日是不是漏了破绽?
回程路上,李越旸纵马问旁边的靳锐。毕竟他和姜池墨的事,这天下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只有靳锐和甘蔚知晓。
靳锐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照实说。李越旸又道。
王爷,是。
李越旸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便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聪明如姜潇寰,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但此事决不可让其他人所知,哪怕对方是姜潇寰。
鹤望兰院……建得怎么样了?
李越旸最近问得频繁,靳锐只道:还在加紧营建……只是,王爷,最近恐怕不好接娘娘出来。
本王知道!
李越旸有些恼羞成怒似的,一夹马肚子便向前跑出去,扬起一阵轻烟。
讲实话,李越旸有些后悔答应了他哥这件事。
在他哥心里,没有人能取代柳淮敏的位置——女人对爱情有执念,男人又何尝不是?因此无论谁坐上那个皇后之位,哪怕不是姜家的女儿,一样会遭殃。
尽管柳淮敏的确是被姜府的人所害,而让姜府出来的新皇后去承受这一羞辱,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父债子偿。
可,姜池墨不免确实有些可怜。
一年前,他在归云楼偶遇白衣女子——他的确记得是个白衣女子,但包厢里的姜渊琼言之凿凿,掉下竹竿的就是她本人。
姜渊琼的确漂亮,于是李越旸可以假装不知道她撒了谎——说不定就是姜渊琼刻意要接近自己呢?
于是聪明美貌如姜渊琼,提出要跟他联手,毁掉她的妹妹姜池墨时,李越旸没有拒绝。
对于李越旸来说,这不过是场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害的交易。
监视姜池墨身边的张成松,包括后来的严刑拷打,以及姜渊琼在府内对姜池墨的乳母和丫鬟施以家法,李越旸都有参与。
直到后来,姜潇寰和姜池墨来找他,提出要合作。
最吸引他的条件根本不是姜池墨说的什么,而是姜潇寰这个人才,若能为他所用,自然对大计有益。
——尽管如此一来,帮助姜池墨登上皇后宝座之日,也是将她推入深渊之时。但李越旸也这么做了。
因为这一切,从头到尾李越旸都是渔翁。
意外的是,婚礼前一日他狐朋狗友的一句话,才让李越旸猛然惊觉,他一直在坑害的,就是那个让他惊鸿一瞥的女子。
那份惊艳,就算不得善终,也不该被自己亲手所毁。
靳锐,你……有没有对不起什么人?
低头驰马的靳锐一愣,没想到他家的风流腹黑王爷,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越旸望着四周的无边旷野,闷声道:你分得清什么是愧疚,什么是喜欢么?
好吧,这下靳锐知道李越旸在说什么了。但他更加无法回答。
没想到我活了十七年,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两个词都分不清,呵!真是太可笑了。
靳锐刚想接一句,就听李越旸又说:
鹤望兰院……暂停吧,别修了。
英王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平康里。故此,英王李越旸平日倒不怎么回来住。
姜渊琼掌家以来,早把他府里的三四房姬妾给弄了出去,手段之利落,李越旸作为常为此头痛的男人感到自愧不如。
凭良心讲,姜渊琼的性子更适合当皇后,这一点李越旸看得清楚。但命运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半点不由人。
这位曾经的京城 名媛,嫁进来也小半年了——自然,作为合作者,他们不曾有过什么肉体关系。但李越旸自小京城贵族圈子里长大的,算是能把这个女人看得通透。
和她母亲苑夫人一个路数,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
看上去进退有度,指挥得宜,实际上对全局缺乏把控。
呦,这不是我们大忙人英王爷么,您今天找到家门往哪边开了?
李越旸一进正厅,便看见当家王妃正坐着,以一种无比做作的姿势吃晚饭。
自打开始营建鹤望兰院,李越旸就越发不想回王府。但今天他自己说的,要暂停修建鹤望兰院,只能回来住。
你少阴阳怪气的,我怎么你了?
姜渊琼毫不客气地一摔筷子,愤恨道:英王爷,我看你是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休怪我放弃这盘棋局!
居然敢威胁自己?
李越旸一挑眉,双手抱胸,冷冷道:怎么着?我帮你对付你妹妹,难道你这边就要弃暗投明,去找我皇兄,圆了你的皇后梦?
既然你把话挑明了说,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英王爷,你哪里帮我对付妹妹了?难不成你要告诉我,皇后娘娘这次大病,是你下的*?
姜渊琼!话,你 想清楚了再说!
这种张口就来什么下*之类的,李越旸简直无法忍受姜渊琼的智商。
看来老天真的很难把美貌和智慧同时给一个人,这话果然有一定道理。
还有,你最近去宛嫔宫里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
姜渊琼无所畏惧地一瞪眼,反问:怎么了?周宛是如今的后宫新贵,背后又有太后一族撑腰,我为什么去不得?何况,皇上马上就要晋封周宛为昭仪了,我不去巴结,才是真的有病!
李越旸无语。
简直无法跟眼前此人沟通。
饭也没胃口吃了,李越旸索性站起身,一甩袖子走出了正厅。
一场秋雨接一场秋雨后,坤宁宫提前生起了地笼。
姜池墨昏昏沉沉病了快半个月。这日,如凤正在温暖的寝殿里打瞌睡,就听外面甘蔚通传说,皇上来了。
因着姜池墨不待见皇上,而周宛如今又有了身孕,连带着如凤也不怎么喜欢这个皇上。见李宁暲进来,也只是很敷衍地行了个礼。
还睡着?吃过午膳了么?
李宁暲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如凤摇摇头,低声回:没有,早上喝了点粥,看了会儿书,便又睡到现在。
听说姜池墨在看书,李宁暲便凑近了往床上一瞧,的确摊着一本什么书,书脊那里被她自己的胳膊压出了一道折痕。如凤和甘蔚见状,便都悄悄退下了。
李宁暲坐在床沿,轻轻叹了一声。
他尽量轻的,把那本书从她胳膊底下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市井里淘来的话本小说。
李宁暲平日里看四书五经和佛教典籍更多,话本小说是极少接触的。但这本书显然是经过印者精心设计过的,封面封底都是靛蓝色的*纸①,明显价格不菲。
*纸是宫廷御用,为何会用来装订话本小说?李宁暲皱眉,轻轻一搓,便能感觉到封底有个夹层。
他警觉地看了昏睡着的姜池墨,拿着书往窗下去了。
那封底的夹层很窄小,封口处和平常的线装几乎一样,只是用胶轻轻粘了一指甲盖宽,扥开便掉出了一小张纸。
李宁暲根本猜不出这会是什么。
话本小说里,能夹带什么?
他轻轻展开才见,不过是一小幅画罢了。
应当就是这本李渔所写的《风筝误》②的插画,小巧的画纸上,画着一个正在放风筝的少年。画的左上角还题着一首诗:
漫道风流似谪仙,
伤心徒赋四愁篇。
未经春色过眉际,
但觉秋声到耳边。③
李宁暲合了书,便卷在了自己的袖子里,往殿外走去。
外面如凤和甘蔚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见李宁暲出来,一时都噤了声。
若是皇后醒了,你跟他说一声,朕来过了就是。她看的书……朕带走了。
说罢,留下个云里雾里的如凤立在原地,鸿嘉帝带着人又轻飘飘地离开了坤宁宫。
每当这种时候,如凤就觉得,自己还是得多补补脑子。
①*纸:古代宫廷御用纸,纸为特净皮,规格一尺二丈,又名丈二宣。
②《风筝误》:清代剧作家李渔所著的传奇,共三十出。主要讲的是詹烈侯家的两位小姐淑娟和爱娟,因风筝结缘,嫁给韩琦仲、戚友先两义兄弟的故事。
③《风筝误》中韩琦仲题写在风筝上的诗句,后风筝被二小姐淑娟所拾。
姜池墨的食欲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势所击倒。
向来嗜甜的她,在吃了两次甜腻腻的枣泥饼和桂花果子都吐了个稀里哗啦之后,彻底告别了这些她平日所爱的零嘴。
又喝了三五天的粥,姜池墨整个人瘦了一圈。
才有些精神,姜池墨便让如凤请梦姑进宫一叙。
如凤捧着粥碗,一头雾水地问:谁?请苑夫人身边的梦姑?进宫?
嗯,就是她。
姜池墨低着头吃 核桃——这是她如今 吃了不吐的甜食。
如凤简直觉得越来越不认识她家小墨儿了,怎么大病一场,起来就要叫自己的对头入宫?真是莫名其妙!
奇怪归奇怪,梦姑到底是被请来了。
进宫那日,天气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
梦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给她带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套,针脚细密,抱起来也舒服,姜池墨很高兴地收下了。
马上就是二小姐的十七岁生辰了,宫里什么都是好的,老身也没什么贵重物可送的,便亲手给二小姐绣了这个,聊表心意。
姜池墨一怔。
十月二十九是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快过忘了。
自嘲般地笑笑,姜池墨让如凤收起来,便推出去关好门。
二小姐找老身进宫,恐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吧。
梦姑姑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专程邀您进宫,是有事要问。
姜池墨淡淡一笑,她确信,梦姑知道自己将要问出口的大概是什么。
您要问的……可是与端恭皇后有关?
果然不愧是梦姑。姜池墨饮了口热茶,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若说母亲是将*,那您才是背后的谋士。
梦姑垂首淡然一笑,含了一丝不动声色的得意。
但姜池墨知道,她担得起这份称赞。
您和皇上成婚四个月,宛昭仪有孕,而岳美人也逐渐获宠,只有您——这个中宫皇后,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老身便已经猜到,大约是因为端恭皇后一事,皇上迁怒于我们姜家了。
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姜池墨有些心急道:四年前的乞巧节,端恭皇后遇到我们姜府的人,第二天便……这,是否是真的?
是。
梦姑笃定的声音。
姜池墨一震。
居然……是真的……
但我们姜府,恐怕也是被算计了。
梦姑的补充让姜池墨再次一怔,对面的妇人沉稳而内敛的声音,更增加了这份真实感。
二小姐,以下这些,都是老身的猜测。
姜池墨微微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皇后之位是个箭靶,内阁大臣的女儿们,太后母家的女儿们,早就虎视眈眈。并非是姜家贪恋权位,而是一旦被架在高位,便没法不设想每一步路该怎么走。据我看,老爷其实并不想让我们家的任何一个小姐嫁到皇家,而夫人却不甘心。
说到这里,梦姑长长一叹。
夫人没有儿子,是她一生之痛,因此她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她将无法给予你的那一份,也倾注在了三小姐……
够了!
姜池墨打断了梦姑,冷着脸道:说重点。
于是,试图解释的梦姑一顿,再次道:
次国婚 的意外,便是皇上看上了柳家小姐。其实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毕竟柳家身份低微,不会对京中任何大族招致威胁。老爷原本是想就此放弃与皇家的亲事,但夫人不甘心,加上那时……
什么?
令袔老爷在边关一直问询,催促我们抓紧行动。
姜池墨一惊:叔父?
梦姑点头:是。令袔老爷家没有女儿,不然也早就来京城分一杯羹了。
一时沉默。
姜池墨万万没有想到,此事居然会牵连上叔父姜令袔。
其实,还有……
梦姑的表情纠结,姜池墨示意她说下去。
姑姑,此时,你还不对我知无不言么?
梦姑叹道:其实我一直有点担忧,听说当时令袔老爷手下的一员大将,在乞巧节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如今,那员大将已经擢升,超越了令袔老爷,成为了内阁大臣之一。
姜池墨一震。
难道……
没错,就是如今岳美人的父亲,岳万崙。
若说马上就是姜池墨的生辰,皇宫内外是该好好庆贺一番。
可这皇后显然的是不得宠,加之又病着。负责此事的詹事府便缩减了典礼,只在凤仪阁办了简单的宴会。
其实姜池墨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实在不想出席这类宴会,尤其又是她为主角的,还要说一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话,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但怎么逃得掉呢?她毕竟是帝国的皇后。
于是,偶感风寒、病体初愈的皇后姜池墨,化了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浓妆,戴了一头的珠翠,摇摇晃晃地去了凤仪阁。听了大半日的戏,接受内命妇、外命妇的敬酒,头都晕了。
只是,此时的皇后姜池墨打量怀孕的周宛、近来得势的岳慈欢,目光便很不同。
看上去是一派天真,背地里是真刀 ,要人性命的。
池墨,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下意识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姜池墨才发觉是李宁暲在叫自己。
宴会已近尾声,不胜酒力的先行告退,喝大了的更是不亦乐乎,台上歌着舞着,喧嚣非常。
李宁暲抬手要摸她的额头,后者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皇上,我没事。
原本应该尴尬的此时,李宁暲却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姜池墨的手腕,将她带离了宴会。
池墨,对不起。
凤仪阁后的太液池,初冬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
姜池墨怀疑自己有些喝多了,才会听到李宁暲的道歉。
对不起,朕……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李宁暲垂下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阴影,勾勒出他悲悯的目光。
姜池墨忽然有种难言的辛酸。
她要的是对不起么?
她要的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的道歉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李宁暲的声音极低,带着一种蛊惑。而如今姜池墨听来,却再也没有一年前的心动。
李越旸说想要给你庆生,今天你就去他那里吧。——朕保证,这是 一次。明天开始,我们好好生活,好么?
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姜池墨笑了出来。
原来这初冬的阳光再暖,都暖不了她的心啊。
帝后各自离开,朔风吹皱太液池尚未结冰的湖水。
岳慈欢从湖岸旁的柳树后缓缓走出,脸上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
看到姜池墨的暖轿缓缓进入眼帘,李越旸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为什么,会有点紧张呢。
自诩为情场老手的李越旸,居然也会紧张!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这次姜池墨会不会真的生气,所以才如此在意吧。
而在暖轿里的姜池墨则想。
果然因为是 一次,所以她也是 次清醒的,面对这一切。
但——
英王府处于闹市,轿子一路走来,却似乎越来越静。
虽然戴着遮面的幂篱,但她也不好把轿子直接掀开来看。直到轿子停下,外面的人给她掀开了轿帘,外面的光束才照射进来。
这分明不是英王府。
姜池墨颇为紧张——这个李越旸,又要做什么!?
举目四望,倒像是离京的长亭。
如今已十月底,满目萧瑟,几乎已无景可赏。长亭四周垂柳依依,枯败的枝条随风飘摆。
姜池墨望着立在一箭之地外的李越旸,忽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立在这荒原。
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概是因为天冷,姜池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李越旸莫名有些紧张似的,搓了搓手,又清了清嗓子。
那个,那个什么,今天不是你生辰嘛,我听那个潇寰说,你想回关外去看看……
被她这样凝视着,李越旸反倒安定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顽劣桀骜之姿。
走吧,我带你去关外吃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