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宏宽
舒伯特这首Frühlingsglaub(《暮春盛景》)再次悠然回响不绝的时候,我心上还是会情难自抑地泛起一阵浪漫的忧愁。
温存的春风已经苏醒,
它轻轻地吹,昼夜不停。
草坪,湖水,长椅,花香,蝶梦,夕光灿烂,垂柳随风摇荡,远处春山也宛然妆成一抹红颜。落日嵌在晴空霞彩勾绘出的画境中央,向晚的温柔刹那间全落在此时此地馥郁的香海里,渴望静谧独处的心灵可以在其中恣意舒展。这时刻众声喧哗纷纷褪去,凌乱的心绪逐渐澄明起来,春风的旋律忽而好像一曲宛转的牧歌,辽远,悠扬,安谧,洁白而美,琉璃般纯粹,使人禁不住想起托马斯·格雷的生花妙笔:仅余我与暮色平分此世界。
舒伯特以其无与伦比的天才,把所有这些,谱成了歌。十九世纪这阵浪漫主义的春风吹至今时今日仍未衰老,它拂暖了太多少年人心灰意冷的愁绪,给予无数惆怅而失落的心灵,以无限灿烂的光明。八十年代初,还在四川凉山插队的知青何多苓,正是为其所动,把心中所有的抒情与忧伤寄托于绘画,创作了那幅后来被誉为“伤痕美术”之代表的《春风已经苏醒》。
《春风已经苏醒》何多苓作品其实,知青生活的环境不可谓不艰苦;躯体的劳累还可以轻松自渡,精神生活的彷徨和痛苦则实在难熬。我们不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然而以阅读历史的姿态,从文学艺术中回首望去,也可以多少触及一些那个年代的伤痕。“春风已经苏醒”这样完全抒情的、田园牧歌式的人文生活,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这幅画的创造,一半来自过往生活遗存于回忆的一切,另一半出之于何多苓个人乐天、随遇而安、浪漫、洒脱而又跌宕自喜的风格与精神。
那是一个年轻的灵魂驰行于大风大浪中的时代,突如其来,残酷,冷峻,复杂,充满不确定性。大时代的道路探索,如此清晰地映射在每个人身上。寻常如往的生活道路被猝不及防地拨转,谁也看不清前方旅途,像是失路于一个大雾弥漫的地方,不免恓惶于何去何从之未可知。历史给予被席卷于浪潮中的人一种无可名状的惊疑和忧惧,而这种流行情绪几乎构成了所有回忆者的怀旧底色。
大凉山的知青生活,无论是客观条件上的艰苦贫乏,还是初来乍到时精神生活的苦闷彷徨,比起梁晓声、叶辛、张承志的小说所笔及的环境,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回忆起当年,心中那种抒情的、理想主义的、青春无悔的浪漫情怀,大概同样热烈。
乡土生活到底是给了他莫大的影响。他是一个天生审美的人,总是以美的眼光看待周遭世界,故而那些年头,对跌宕艰苦视而不见,却深深沉醉于苍茫、阔大、高远而壮美的自然风光之中。在《十三邀》中,他谈起过往,神色淡然,满是自在的松弛感。当年知青可以返城时,身边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抢机会,而他却首先逃到深山中去了,天高云淡,伴以松涛阵阵,可以歌唱,可以无拘无束地思考艺术,纯粹的自然,纯粹闲适。过此云水间桃花源般的生活,不比坐在县城里上班办公快意得多?——所以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动荡的岁月中,何多苓在偏远的大凉山分外安然而自适;自然的美与诗意,仿佛是治愈其心灵的良药,保他不失少年心气,永远跌宕自喜。
“下乡那几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我一直想把它画出来……以知青为题材,不是表现知青的日常生活,也不是表现农村的风俗,而是想把我自己当时内心所体验到的一切化作一个诗意的表达。”何多苓说。
“一九六九年冬天,在四川西南部大凉山无边无际的群峰之间,我躺在一片即使在严寒季节也不凋零的枯草地上,仰望天空。十年后我才意识到,就是在那些无所事事、随波逐流的岁月中,我的生命已被不知不觉地织入那片草地。那片草地被我画在《春风已经苏醒》这幅最初的作品中。”
也许艺术治愈了他。人生南北多歧路,但是艺术赐予他一种超然的精神,还有单纯而诗意的追求。何多苓的画作流透出一种古代文人画的浪漫气质。于其艺术生活而言,绘画永远是一场美的追寻,飘渺,空灵,安然,深邃,向往精神自由的抒情与忧伤。何多苓的面对坎坷现实的态度是诗化的。游离于热闹的世界之外,他冷峻思索。这一点也蕴藉地体现在他的创作之中。
跟我来
人间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中来
和一个精灵牵手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
你不懂
——《被偷走的孩子》
八十年代末,读了叶芝这段诗行,他创作出那幅《偷走的孩子》。那幅画充满哭声,却又静默如谜。似乎是在嘶哑地呼唤逝去已久的纯真年代,又似在彷徨中写下的嘹亮诗曲。它赋予了叶芝的诗歌一纸具体的形象。
“二十座雪山中/惟一在动的/是那只黑鹂的眼睛。”受了史蒂文斯的这首组诗的触动,他画了一个眼眉低垂的女子,头顶一只乌鸦飞过,作品的名字是《乌鸦是美丽的》。这幅画是绝好的现代主义作品,形简意丰。“温润如玉”——何多苓以此形容它。
《偷走的孩子》何多苓作品,尽管现实那么忧伤,他时刻保持着一个艺术家的优雅,对于浪漫、唯美与诗性的追求,和一个文艺青年的清醒与自持;始终以一种诗意的、审美的生命姿态走向具体而真实的世界。这份内在的笃定使他总是那么从容,那么兴味淋漓。如今,从几十年苍茫的风雪中款款走出,收拾好所有伤痕、怀旧、寻根、反思、回归和赞美,依旧热忱自由,落落大方。
中国文人的气质永远那么温厚而洒脱。在大历史和个人生活之间,他找寻到了很稳的平衡。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描述这种气质?像是泛舟江上,唱着人生南北多歧路的白发渔樵;像是醉酒放歌,独自叹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苏东坡;也像“并非是浑身是静穆,所以伟大”(鲁迅语)的陶渊明,看透了世故,只欲彻底离开,可又怎么放得下文人一点浩然气,故而依旧追寻,冷眼而热心地旁观这滔滔乱世,偶尔写怀,久时温和不语。芥川龙之介无不感慨地说: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木心读了以后暗自写道:有时,人生不如一句陶渊明。文人笔下的陶渊明似乎已符号化了,转作一种心灵生活的象征,心底一爿光明而坚韧的庇护所,敏感而淡泊,深刻而超脱,是为桃花源。
我很喜欢陶渊明一首诗,原是从朱光潜的文章中读到的:山涤馀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云气渐散,南风漫过山野,苗叶轻轻摇荡,悠然,安和,宁静,多么清爽而安谧的境界。我忽觉陶渊明在文化长河中的角色,一如千年前暮春这场荡涤了山野与青空的南风一样,温存之余,使许多大地圣灵苏醒过来。那场暮春的晚风驰行过千年岁月,依旧洒脱如初。
艺术的成熟和安静,就像暮春的风。风从立春之日开始回暖,可直到春天将近之时,才真正苏醒。比意气风发的出走更动人的,是一路旅途的经历。可惜人们常常忽略这一点,只看世俗的始末,以成败论英雄,表面开明,其实再功利不过,制定出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规则,不知有多少人的才华因此蒙尘。这些世俗功利之人得到了商品,却失去了真正的艺术。他们拿起边沁或穆勒的功利主义,夸夸其谈,实际上只是在伪饰世俗的虚无而已。
还有一些头脑简单的慕强者,总是习惯性地以功利的结果,像是看待商人一样地评判艺术家,并且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仿佛专家。这些人格外空虚。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有段平和的叙述:没有精神的专家,失去了心灵的享乐者,这些人空空如也,却总是高傲地认定自己达到了某种无人能及的境界。他们这些评判者大概无从接受艺术的坚守,只会以为人文的追求,距离现实生活太过遥远,仅是毫无意义的玩乐,甚至还会因其热爱而影响基本的生活,得不偿失,所以摇头惋叹,不再理会这些朽木不可雕的艺术家,转而又向世俗的成功投回羡艳的目光。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可是我仍愿相信,所有为艺术者,永远温和而坚定,不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仍旧丝毫不怀疑,春风已经苏醒。
春风已经苏醒。前提是,心灵不能仍旧处于寒冬。现实或许大雪纷飞,你无从掌控,但是心灵生活的时令却可以切实地为你所紧握手中。
人文生活从来不是小布尔乔亚的悠游玩味,而是一种温柔的力量。暮春的烟景本身并无意义;它存于记忆中,待到大雪纷飞的凄寒时日,可给人以继续向前的勇气——这才是所有从前风景赠与此生最好的礼物。
借徐迟的说法,艺术可说是一场“抒情的放逐”。此话固有其时代价值,不过在此我们只取其表层意义:恣意抒情,无廓无累地追寻。艺术之美,本是无所为而为的。在三四十年代喊出抒情的口号,是想说不再为艺术而艺术,而需要回归自然的冲动,回归原初纯粹的赤子之心,抛掉顾影自怜的个体心灵之吟咏而汇入到大时代的激昂合唱中去。
这是一个轻松、急速而冒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度过青春岁月是愉快的;可走出这个时代却使人感到欣慰,就像从一间太过拥挤和嘈杂的房间里走出来,到冬日街道上晒晒太阳一样。
——迈克尔·考利《流放者归来》
我喜欢迈克尔·考利在《流放者归来》中写下的这段话。这个时代的生活如此喧嚣,又如此值得一过。请你带上浪漫而苍茫的心怀,冲破如许的藩篱,与世界形成一场明媚且美好的奔赴吧,如同海浪拥抱沙滩一样的自然,永不止息地冲刷上来,撞碎了这一层,再送来另一些,时时刻刻卷起千堆雪。
生活漫长而盛大,其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抒情的瞬间。总有意外的惊喜,抵消百无聊赖的疲倦,比如云层中渐显出一弯新月,比如在书中读到一句意外的惊鸿之笔,比如探险般地踏上一条从未涉足的林径,比如放学回家路上撞见绚烂夕阳,比如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独自怀想,或是寂寞抒写,如同躲在夜幕深处写了惶然录的费尔南多·佩索阿一样……
莫兰迪的静物画说到底,抒情是一种艺术的姿态,是一种生活美学。任何人离开了艺术都可以活下去,只是如此这般地过活,心灵会苍白许多罢了。
艺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审美的视角,比现实更丰盈,比灵魂更切实,去观照人生的坎坷与坦途,和世界保持一段自洽的距离;在喧嚣之外,保持心灵的独处,守住内心的纯粹与复杂,继而可以更清醒、更坚韧、更勇敢地面对每天早晨打开门后,现实的人生。
重要的是在平凡生活中保持独立的思索,不随大流,不妄自菲薄,始终以清醒而不世故的心,去与这无垠的世界热烈相拥。艺术需要天赋不假,可更需要持之以恒的专注,心无旁骛,和内在的笃定,不为瞬息万变的流行情绪所左右,坚定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乔治·莫兰迪画了一辈子的瓶瓶罐罐,他有自己的一套成熟的艺术理念。法国的缪塞说:我的杯很小,但是我用我的杯喝水。这不是恃清傲浊,相反,却正是一种清醒的谦卑。艺术的所有用处,恰在于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本身,便是一种治愈心灵的力量。福楼拜说: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前天午后,与一位朋友闲聊,她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特别珍爱的书签,有好多式样,样样精美无比,其中有一张的图案是以梵高的蓝紫色鸢尾花为主题而设计的,我看了以后,心上不由得微微震颤了一下。忽而想起了克林索尔的最后夏日,还有郁达夫的迟桂花,想起了梵高死后,只有寥寥几位亲朋为他送葬,才恍然他生前为何如此偏爱那些蓝紫色的鸢尾花。奔行于喧哗与幽微中的生命就是一捧迟暮的花,命若琴弦的行旅总会有下半场,迟开的花朵与早春一样的热烈和芬芳。为观赏者所誉的名号真正重要吗?不见得。莎士比亚说过,名字是什么,就是你无论赋予一支玫瑰以怎样的名字,它都是那么的芬芳。所以,我觉得还是鸢尾的颜色最好看,孤独摇曳在晚春的黄昏,没有什么比她更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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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省实验中学//学其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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