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冯煦的《蒿庵论词》曰:“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词才”是写词的才能,丰富的语汇与想象;而能够蕴涵有词之婉约、纤细、柔媚的质素,才是有词心。
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豪放的,是另外一种风格与特质,它与词的本来的特质并不完全相合。而秦少游的词在词的演进上的作用是使诗化了的歌词再回归到词的本质,最能够表现词的特质的就是秦少游。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秦少游的词在外表上很平易很寻常,并不是强有力的,可他正是以他的平易近人使人受到感染,故用力逞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他的境界。
画堂春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消鸾凤,画屏云锁潇湘。暮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用字平常,然婉约纤细。“东风吹柳日初长”,东风即春风,春风是温柔、轻缓的。天气渐渐地暖和了,柳条垂下来,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地摇摆。宋人有诗“风里垂杨态万方”,又说“杨柳春风百媚生”——风里的垂杨柳极尽美好,仪态万方,欧阳修有词:“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故而“东风吹柳日初长”,七个字虽然看似平常,但却有无限情致。
“雨余芳草斜阳”,一阵春雨后,在落日的余晖中,看到了被雨水洗过的那些碧绿的芳草。如果是日正当中,白花花的阳光太强了,你就不能把那些红绿交织的明暗看得很清楚;可是如果在黄昏,夕阳西照,更兼新雨之后,那花红草绿便格外分明。
“杏花零落燕泥香”,落花与泥土混合,燕子衔而筑巢,这巢泥还有花香。周邦彦有词云:“落花都入燕巢泥。”
“睡损红妆”:闺中少女在春天有一种惆怅寂寞的心情,但是并未写那是怎样地寂寞哀伤,只是说她没有游春的兴致,所以睡损红妆。那么她的闺房之中是什么样子?是“宝篆烟消鸾凤,画屏云锁潇湘”。“鸾凤”是鸾凤形状的香炉,“宝篆”是一种盘曲的香。香烟从形似鸾凤的香炉喷出然后慢慢地消失了,屏风上的画图是一幅烟云渺茫的潇湘风景。中国人认为潇水湘水一带是南方风景美丽的地方,所以可能画屏上真是画的烟云渲染的潇湘景致,可是这也更能表现女子那惆怅的情怀。“暮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初春的黄昏,料峭春寒浸透了这女子单薄的罗衣,引起了她的无限思量。这真是很柔细的笔法。
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落红铺径水平池”:落花铺满在小路,几场雨后的池水,已经涨到和池边持平。他写得多么闲淡,好像是随随便便地写下来的,“铺”字、“平”字都不是带有锋芒棱角的字。然而,他写的是暮春的景色,而且有一种伤春的意思,不过他没有直接写,这“落红铺径水平池”就是他对那暮春景色的细腻的感受。
“弄晴小雨霏霏”。天快要晴了,可是还有一些小小的雨丝在日光之中闪动。
“杏园憔悴杜鹃啼”:春日将逝,杜鹃鸣啼,杏花憔悴。“无奈春归”!故而“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柳外”是柳树的边上。登上了柳树边的画楼,栏干外面有高高的花树,他就用手指捻着树上的一个花枝。凭栏良久,放下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这感觉真是太细腻了。春归花尽的伤感与怜惜,并未明写,要靠你自己去想象。“此恨谁知?”这种怅惘和愁恨,不但别人不能够了解,连他自己都很难把它具体明白地说出来了。他只是把他自己所见所感的一幅画面放到读者面前,读之如同亲见。这就是秦少游,这就是他被人称道的“词心”。
王国维的《 词话》引了冯煦的一句话:“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然而他接下来又说:“余谓此惟淮海足以当之。”这是指“古之伤心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三句评论只有秦少游才能配得上这样的评语,晏几道是不配的。为什么呢?他说:“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晏几道的词我们讲过了,他所写的是一种今昔离合的悲哀,例如:“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那都是酒筵歌席上跟那些歌伎酒女们的离合悲欢,虽然写得很动人,很美丽,但他所念的是小,所写的也只是小,并不能给人更深远的感发。又如:“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他所写的就是那么一个穿着美丽的衣服,捧着酒杯给他敬酒的女子,感慨的就是他听歌看舞的生活之中的离合悲欢。
而秦少游则不同。他说:“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他说:“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秦淮海的伤春里边,没有被今昔离合悲欢的某一个特定情事或人物所拘限,他所写的是内心深处的最细微的体会,才写得耐人寻味。他的感觉敏锐纤细,最易被触动,能写出对美好光阴、美好花朵的那份爱惜和珍重;写出对不能久留的美好事物的哀惋和叹息。这就是秦少游之所以为“词心”的缘故,也是他和晏几道不同的原因。
王国维还说,秦少游词境“最为凄婉”,在柔婉之中表现一种凄凉无奈的感情。我们可以拿大晏来作比较。大晏的词也很柔婉,也不用那些强烈奔放的字句,可是大晏在柔婉之中有一种明朗、旷达的理性。大晏也写伤春,他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可是接着就说:“不如怜取眼前人。”而秦少游则是“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是“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他不用“林花谢了春红”、“人生长恨水长东”这类强烈的字句,也不用“似曾相识燕归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类理性的思致,他的词里边总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这就是秦少游的一个 特色。可是王国维又说:“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少游《踏莎行》)则变而凄厉矣。”“凄厉”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悲惨的感情。秦少游为什么后来写出这样悲惨的句子来呢?他宦海多难,曾被贬官到了郴州。
秦少游是高邮人,他的词风是柔婉而凄凉的,然而从他年轻时的为人来看,却与此全然不同。《宋史》上说他少年时“豪隽”、“慷慨”,“好大而见奇”,并且喜欢“读兵家书”。那时候,他是一个英雄、豪放的少年,喜欢阅读兵书,志意远大,而且常常有过人的见解。在秦少游的时代,北宋已经是积贫积弱,西北方的夏、辽都兴起了。秦少游很想建功立业,写过一篇《单骑见虏赋》,说的是唐朝的郭子仪单枪匹马来到敌人的营帐,慑服了敌人,这当然是很有豪气的作品。
秦少游经过苏东坡、王安石二人的欣赏,在神宗元丰八年()考上了进士。可是你要知道,宋神宗就是在元丰八年死的,他的儿子哲宗即位,年号元。哲宗年岁很小,由宣仁太后执*。宣仁太后不喜欢新法,于是就起用旧*的人,把苏东坡他们都召回来了。秦少游考中进士后,曾被派做定海主簿和蔡州教授,苏东坡一回汴京,就在朝廷里推荐秦少游,于是秦少游很快也被召回来,先是在秘书省做郎官,后来又起用他做国史院的编修官。要知道,从外任调到京城来,做到国史院的编修,这是很不容易的。像李商隐、柳永等人都是终身流落在外边,奔波于道路之中,盼望回到朝廷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秦少游就应该是很幸运了,不是吗?
可是天下的事情真是很难说,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认为幸运的事情,也许就造成了你 的不幸。国史院的编修官是很清贵的官职,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让他来主修《神宗实录》。古时候皇帝死了要给他写传记。神宗刚刚去世,就需要把他生平的事迹整理出来,叫做“实录”,等后来正式编到史书里边,就叫“本纪”了。
但主修神宗的实录实在是一件最困难的事情了。因为神宗是实行变法的,而现在是宣仁太后反对变法,起用旧*。对神宗的功过如何评价呢?说他好也是错,说他坏也是错。秦少游因为主修《神宗实录》就遭到了朝廷上很多人的忌恨并遭到弹劾,所以他曾经一度以疾引退。苏东坡还想要把他再召回来,但不久之后,宣仁太后死去了,哲宗亲*,重用新*之人,苏东坡又被贬出去了。这时就有人控告秦少游主修的《神宗实录》“记述不实”,于是就把他贬到处州去监酒税,这是很卑微的一种小官。
秦少游少年时性慷慨,喜欢大言,好像是很有豪气,可是一遇到挫折马上就经受不住,他考不上进士就作了《掩关铭》;被人家谗毁就要请假辞职;被贬官到处州之后,他就要去学佛了。于是就又发生了谒告写佛书的事。宋人所说的“谒告”就是请病假。由于他在请病假的期间写佛书,就又被人检举了,这真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要知道天下有一些小人,他们没有真正的是非观念和正义感,他们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跟风和承意希旨:看这个人倒楣了,就落井下石;看那个人得意了,就锦上添花。不然的话,他远在处州,他请病假写不写佛书谁知道?总之,不是因为中央还要贬他的官,就是因为地方上的小人给他打小报告,又一道贬谪的诏书下来,把他从处州贬到郴州。郴州在湖南,当年柳宗元被贬到湖南的永州写了《永州八记》,那都是些很荒凉的地方。经过这次打击,秦少游就更加悲伤绝望。王国维说他“变而凄厉”的那首词就是他贬官到郴州时写的。
在郴州不久,又把他贬到广西的横州;在横州只一年,又把他贬到广东的雷州。在唐朝和宋朝,人们都认为广西和广东是很僻远很荒凉的地方,被贬到那里是很不幸的。苏东坡其实被贬得更远,一直被贬到海南岛,可是人家苏东坡写出什么样的诗?苏东坡说“兹游奇绝冠平生”——那是什么样的胸襟和气魄!那么秦少游呢?看看他写的两首小诗:
其一门掩荒寒僧未归,萧萧庭菊两三枝。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他住的那个小庙非常荒凉、寒冷,一个和尚都不见,只有几枝菊花。他说,旅客之肠早已断尽,到了这个地方已经无肠可断了,你们这些菊花能够晓得我的悲哀吗?其二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郴州在湖南,湖南是楚地。楚人“信*而好巫”。“巫”是沟通人和*神的人。《九歌》就是巫者祭祀*神时所唱的歌。“祠”是祭祀*神的小庙,“祠丛”是很多的小庙。“哀歌巫女隔祠丛”是说在远远的一群小庙那边,传来了女巫们悲哀的歌声。“饥鼠相追坏壁中”是说饥饿的老鼠们在破烂的墙壁里跑来跑去——那真是一种悲哀而荒凉的气氛。“北客念家浑不睡”:秦少游的家乡是高邮,在长江北岸,他说自己是一个北方的客人,由于怀念家乡,简直不能成眠。“荒山一夜雨吹风”:这一整夜就只听到荒凉的山野之中风雨的声音。
秦少游一被贬官,马上就写出这么悲哀的诗来。后来哲宗去世了,徽宗继位,就把旧*的人又召回去,秦少游就死在北归的路上了,当时只有五十二岁。我们在讲秦少游的“词心”时,曾说到他的感受非常锐敏。正因为他感受的锐敏,所以在遭遇挫折之后受到的打击也就更大。
节选自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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